人物档案:
王刚,男生于1986毕业山西戏曲学校,山西王坪煤矿二机队一线操作工。
精彩观点:
·“小煤矿或者是国家不太重视的煤矿,那些人就像抓彩票一样,每天都有人中奖(受伤)。”。
·“数次的想,如果哪一天有点什么事怎么办,如果我死了以后,给二十万。现在可能涨价了,给二十万以上到三十万以下。相当于是一份保险吧。”
·“他们很苦,很消极。干了二十的矿工他们娶的老婆都是二手的,都是别人离婚踢下来的”
简介:
王刚:五大件的人生
王刚生于1986,王坪煤矿机采操作工。
之前,他是个歌手,曾经组过乐队,也颇有生意头脑,在山西戏曲学校上学时就在太原酒吧走穴,并组织起一个演出班子,期间和妻子相爱,随后结婚,并在生下女儿欢欢。
退出串场卖唱的生活后,试过传销、销售员等职业都失败了,妻子没有乳汁,女儿嗷嗷待哺,下井挖煤。
他说这是生活所逼,其中滋味 “干过的都知道,没干过的也不会理解”。
王刚和他的工友谈到危险、事故,都是面带微笑,让人不解。
第二天在矿区,遇到曾在小峪煤矿下井工作20多,退休后到王坪矿区澡堂值班打扫卫生的李大爷,他说有次下井打顶时,机器打到嘴上,一下打在门牙上。“黑里火星乱冒,一摸,牙全没了,赶快捂着嘴往上跑”。现在退休了,看牙没人管,肺黑了一大片,尘肺补贴也领不到。
但他仍说自己很幸运,因为身上的五大件都在。五大件所指的就是胳膊、腿、脑袋。
在矿区采访的两天,结束时都到黑夜,从王坪煤矿返回怀仁县城的208国道上,迎面都是开往矿区装煤重型卡车的车灯,排成长龙,闪一片海洋,让人恍惚置身北京四环。是,这些黑黝黝的煤,最终输送到了城市。煤的背后是一个个矿工。那其中就有王刚,有他们努力挖煤,自嘲五大件的人生。
80后大学生挖煤工王刚:煤矿下面是另一个世界
主持人:你是学艺术的大学生,最终选择挖煤,反差比较大,这样过程是怎么样的??
王刚:我不光学过艺术,还学过考古,毕业证就在这里扔着,说是压箱底的东西,其实没什么用处。
你们大城市比较光明,在我们这里你老爸当官,你就牛;老爸是挖煤的,你就菜。说你行你就行,不行也行;说不行就不行,你行也不行。
走出这个地方,那是我最初的梦想。我曾躺在床头无数次的幻想,我以后是干吗的,我是传说中的流浪歌手吗,或者搞一些比较新潮一点的行业,没想到会变成一个挖煤的。全国那么多行业,我为什么干这个,做梦都没想到。
我有一个姨夫在地方上当官,我在学校是考古专业,当时毕业国家不分配工作了,当时姨夫说,没事,你回来到文物局吧。文物局是挺好的国家单位,可是当我回来了,正好他下台,他下台了我就没戏了,我继续再回到太原市,找工作。
主持人:什么时候决定做矿工?
王刚:去。从去3月干到现在,有一多了。当时,我已经找了老婆,还有一个女儿欢欢。得养家,靠什么养家,每天端盘子一个月给你600块钱,连自己都养不了,没办法,去三月开始入井工作。
“早晨五点黑咕隆咚的去了,下去也是黑咕隆咚,一直都是黑的,只有头顶的一盏灯,到你出井洗完澡后,是下午五点以后了,天已经又黑了。不见阳光,一个冬天不知道阳光的感觉”
主持人:你平时工作的情况是怎么样?
王刚:我们3班倒。分早,午,晚。每班12小时,早班5点从家走,5:30班前会议,然后就下坑,到下午4:30出坑,洗澡完5点回家。午班中午一点去,晚上一点回。
我这几天上夜班,晚上我9点从家里出门,9:30开会,开完会以后,拿上装备,然后就往下面走。前面一段路有车,那车和咱们上面的车是不一样的,它像火车又不是火车,差不多像装煤的那种。我们人坐进去,然后咚咚咚咚往下走。
在车上一般没人说话,每个人都闭着眼睛,等待着有半个小时的路程,车已经不能走的地方,就是人开始走。
煤矿下面是一层一层的,分高低不同的面采,煤矿工也分好多种。炮掘先打开一个口,然后用机掘,我就是机掘,就是再打一个洞,像老鼠一样,打一个很深很深的洞,当你打完以后,有一个总采队,就是采煤的,他们再把这些煤都挖出来。
主持人:每天在下面工作是怎么样的感觉?
王刚:北方冬天时,从早晨5点起来天是亮的吗?不是。这边是工业城市,星星都看不到。早晨五点黑咕隆咚的去了,下去也是黑咕隆咚,一直都是黑的,只有头顶的一盏灯,到你出井洗完澡后,是下午五点以后了,天已经又黑了。不见阳光,一个冬天不知道阳光的感觉。
因为你的眼睛处于一种黑暗中,永远睡不够。我们下班大部分时间是回家睡觉,睡醒以后上班,下班再睡觉,复一就这样。
说起来比较轻松,但工作起来不一样。
每天我们拿的东西在200斤以上,7月份暑伏天了,你是穿一个短袖背心,都觉得特别热,而我们大中午去的时候,穿上秋衣秋裤、棉衣棉裤,这么热的天气穿的这么厚,像一个北极熊一样,因为下边冷,下面温度特别冷,而且我们的衣服几乎是湿的。
主持人:第一次下井是怎么样承受下来的?
王刚:第一下井时,抱着一个好奇心。里面和上面的味道不一样的,潮、阴、暗,我第一天下去感觉特别热,不像说的那么冷,走的一身汗,因为你没有走习惯路,一下走那么远的路特别热,也是穿着棉袄。我当时想这底下的人疯了,还穿着棉袄下来,那是第一天的感受,当然第一天只是绕了个圈就上来了。
下面空气的味道和上面不一样的,底下几千米都是潮的,煤是白垩纪时代才能产生的东西,那个时代的东西腐化之后变出的煤,那个味道形容不出来,又潮、阴、暗。现在已经习惯了,闻不出什么味了,鼻子已经麻木了。
主持人:是怎么适应的?
王刚:坚持,就是坚持。我记得刚开始下去的时候,有多差劲吗?才三四十斤的东西就觉得非常重,每走两步就得休息,到了现在以后,如果让我拿三四十斤的东西,得偷偷的乐,悄悄的笑,这么轻松的活让我今天干了。
下面的东西都是好几百斤的,压的骨头都在叫,疼。比如说,一块水泥拖板是四十多斤,第一次拿那个东西,这么大一块水泥,说这么沉。到现在我扛两个,我说这么轻。因为坚持下来了。
当然在坚持的路上,不是每个人都坚持下来的,当时招了300个人,坚持下来的人不到一半,剩下都逃兵了。说不是人干的,不干了。
“前几天在井下等车,看到一个老工友,他在那儿看着远方,满脸都是黑的,两只眼特别红,我问他你在想什么。他说,啥也没想。我说,干这行的,干多长时间就可以上去?他说,干到死才能上去。”
主持人:在底下工作,最担心还是安全问题吧?
王刚:矿井底下最怕瓦斯爆炸,一次瓦斯爆炸就是毁灭性灾难。一个瓦斯爆炸可以死多人,大同白洞是解放以来最大的一次瓦斯爆炸,当时是900多人下去,只上来200人。全都死了。
我们当时过去参观的时候,这么大一堵墙,名字摆满了墙。我不知道,问这些名字写这儿干吗。他们说这些是死者。他们说,当时钉棺材都订不过来。当时700口棺材摆在那里是什么概念?
主持人:会不会害怕?
王刚:害怕,确实害怕。每天去的时候都害怕。有个和我一块的工人,也是八零后,刚来的第二个星期,上午在一起还说说笑笑,下午出事故,没了几个指头,手成了“非常六加一”,当时我看了都傻了,他说我还没找老婆。当时那句话他是笑着跟我说的,我还没找老婆。虽然这句话挺逗的,可是很触动一个人的心。
主持人:他的手怎么了?
王刚:没指头了。
主持人:发生爆炸?
王刚:不是,被机器切掉了。这本身是个高危行业,我们这管理还算特别好,而小煤矿或者是国家不太重视的煤矿,那些人就像抓彩票一样,每天都有人中奖(编者注:指的是受伤)。今天你看到我是这样,明天可能就不一样了。
当然每个人都害怕。你幻想一下,咱们五个人吧,在这儿坐着,玩左轮手枪。里面只上一颗子弹,谁也不知道那个打在头上是空枪还是真的上了子弹。就是真的挺害怕。当你下去的那一刻你就心里一直在想,必须得脑子十二分清醒不能任何一点闪失,即使小伤、磕磕碰碰的是不可避免,人和大型机器、石头不一样。人走的地方只有和商店柜台差不多宽,剩下的地方都是危险区。所以说我不害怕那是骗人的。
主持人:你说干这一行,就是在卖命。
王刚:相当于是在卖命,为什么这一行的工资相对比较高呢。因为他是一个全国最高危的行业,你听过吗,入井三分险,只要你一入井就已经逐步制定了有危险,不确定几时会有。刚才说了像福利彩票一样,可能是你中,可能是他中,可能是我中。
还有一个特别好的同事,我们每天都在一起,那天上午去参观了白洞矿难遗址,心情比较沉重,他说走吧咱们去上班。我说下午不想去了。他说:干吗,咋不去了,少挣多少钱。
我说,少挣多少钱我也不想去了,看到那么多人的名字,怕我的名字也发上去。他说,你就乱说话吧。我说,我反正不去,你下午也别去了,你跟我一起玩牌吧或打会CS之类的。他说,我才不像你呢。然后就去了,第二天他老婆看他没回来,着急给他打电话,结果他出事故了,脊椎被打得凹进去了,有三节被打的凹进去了,在床上躺了一多,一直到现在才恢复能走路,去就一直躺着。
那天和我在一起吃饭,我说,你看,我每天活蹦乱跳。他说,当时没听你的真后悔。
主持人:你自己想过,会有面对这种危险的时候吗?
王刚:想过。
主持人:你想的时候想些什么?
王刚:比如说……
主持人:你老婆孩子。
王刚:对,这是最重要的一点,如果你面临到危险,第一点想到老婆孩子,我挂了老婆怎么办?老婆可以再嫁,孩子怎么办?孩子谁来养?这是最直接的一点,没有任何掺杂的杂念,当你遇到危险的那一刻就害怕了。
前几天在井下等车,看到一个老工友,他在那儿看着远方,满脸都是黑的,两只眼特别红,我问他你在想什么。他说,啥也没想。我说,你干了多了。他说20多。我说,你今天多少岁了。他说,58了。我说,都58了,在这个煤矿行业应该不用干这行了,都一辈子了。他说,上不去,我早就想上去了,上不去。
我说,干这行的,干多长时间就可以上去?他说,干到死才能上去。当时听了心里特别难受。
如果让我我一辈子干这行,我真的受不了。不光是我受不了,任何一个八零后,有思想的人都受不了,每天看不到太阳,每天都和煤打交道,一醒来就下去,煤、水,下面穿的是雨鞋,下面都是泥,和现在的路是不一样的,幻想是幻想不出来的,煤都是湿的,一干会发生爆炸。而且地下的风得一直吹,狂风一直吹,煤炭有瓦斯,当瓦斯聚集在一起,到一定程度就发生爆炸。所以那个风得一直吹,就特别冷。不像电风扇,那风特别大。
可能是我刚干这行时间不久,每天上班之前就特别愁,我从迈第一步往下走,去换那身衣服时,穿那身衣服是黏的、湿的,特别凉,每天都黏着穿在身上,我就开始发愁,就想怎么又要去,当时心就像刀子绞一样。
当然,我们这个煤矿算一个好一点的,管理比较严,事故比较少。如果说我们的煤矿是无事故煤矿,那是不可能的。在中小型煤矿里面可能我们这个比较好,这个地方已经算管理好的,尤其是近几来,条件已经很好了,每个人都有洗澡的地方,下班可以洗热水澡,可以有水喝。
“上面顶子都塌了,老工人都懂,他们一听声音不对,他们哗就跑了,像兔子一样,我当时楞在那,后来快塌到跟前我也跑。要被压到就是肉饼了”
主持人:那你遇到过最危险的时候是什么时候?
王刚:顶子全塌了,当时我还是新工人,不懂跑。煤矿下面有支起的架子,领导为了让资源回收,把架子撤出来,架子棚子都有相当大的压,我们再把棚子弄倒的时候,上面顶子都塌了,老工人都懂,他们一听声音不对,他们哗就跑了,像兔子一样,我当时楞在那,后来快塌到跟前我也跑。要被压到就是肉饼了,这是零距离接触事故。
我还没见过瓦斯爆炸这些,那些东西是不能见的,一见就是完的。能看到的都已经咽气了,我一辈子都不希望看到那些东西。
主持人:你觉得最难的时候,有没有想过放弃。
王刚:有啊。可以这么跟你讲,如果让我连着五天不上班,再去上班。打死我都不想去,就到这个程度。不说我,已经干了二十的人,如果让他连着休息五六天,再让他去干,
还是不想去。所以说干这行不能休息,每天这样,一休息下来,一见了外面的世界,我怎么干这个,太累了,吓死我了,就不想去了。
主持人:可是你还是坚持下来了,继续下井挖煤。是什么让你坚持下来了?
王刚:责任,养活老婆和孩子,如果说我不去,老婆孩子吃什么,因为我记得报工的时候,小孩没奶,没有收入,我必须得干,我在想,如果不干,老婆孩子跟上我干什么,没有能力抚养他,我生他干吗?我没有能力养活老婆,我娶人家干吗?天天那么多男人跟这干,所以必须得干,坚持下来也得坚持,坚持不下来还得坚持,就是这个信念,责任一直存在。
主持人:可是从另外一个度来讲,从你女儿欢欢的角度,每天下煤矿其实蛮危险的,你没有想过,万一有一天……
想过。
无数次的想,如果哪一天有点什么事怎么办,如果我死了以后,给二十万。现在可能涨价了,给二十万以上到三十万以下。相当于是一份保险吧。如果真的是那样的话,谁都不想那样,所以我说话很简单,一个人心里清楚,干过的都知道,没干过的也不会理解,其实毕竟是关系到自己的生命,人如果不爱惜的生命还爱惜什么,谁都爱惜自己的生命。
我现在没法不干,因为我们生长在矿区,扎根在矿区,如果说我现在生活在北京,带着老婆孩子可以去干别的,在这里我不能,只有这一行。
有时候生活是这样的,没办法有办法谁干这个。这也是就被逼的。你来采访,说到心里上触动点东西,心就特别爽,当然人心都是肉长的,谁也不是铁打的。
“你老爸有钱,是富二代,那也是你的实力。可是你什么都没有,没有关系、没有钱、什么都没有,怎么办?你如果连最基本的老婆孩子都养不好,你还能干什么?”
主持人:欢欢现在在县城里是吧,一周能见几面?
应该是一个月见上一面吧。我想让她生活好点,咱没别的本事,不能让孩子吃亏,同样是下一代的轻人,人家几岁学钢琴了,学什么了,咱家小孩什么不会。不能这样,我要让别人家小孩能学的东西,我家小孩都能学,别人家小孩不能学的,我也要让她学,除非她不想学,如果是他想要我必须得给。
我这辈子的回报老婆和孩子身上,必须看到她们高兴,才值了。她们如果也活的不好,那太不值了。所以说痛苦一个人,让你心爱的两个人高兴,看到他们很幸福你就很幸福。比如我小孩,有个东西别家不舍得买,我家小孩买了,我就很高兴,这就是我的信念。
主持人:你对自己那么苦,玩命挖煤,内心的原动力是小孩和老婆。
王刚:这是最初的原动力,我这个人有点大男子主义,如果你连家都养不了,你还能干什么。咱已经没出息了,无论学了多少文化,最后干这行了,只能证明没出息。
这个世界是靠实力说话的,无论实力展现在哪方面,比如说你老爸有钱,是富二代,那也是你的实力。可是你什么都没有,没有关系、没有钱、没有窗子、门子,什么都没有,怎么办?你如果连最基本的老婆孩子都养不好,你还能干什么,我总是这样问自己。
主持人:假如小孩长大了以后,觉得父亲是个挖煤的,不高兴,你会怎么想?
王刚:觉得丢人嘛。
我就会告诉他,我说你父亲这一辈子没本事的话,那就得让你争光了,我能怎么办?
不能怪小孩不孝敬,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思想。假设是你,你父母是擦皮鞋的,社会上做事,做人应该诚实,但你诚实了,老师问你,你父亲是干吗的?你很诚实,我父亲是擦皮鞋的。老师就会鄙视你。上学时,他可能会很看不起你,对你的人生会有很大的影响,所以说有很多时候小孩撒谎或小孩看不起父母,他们是被社会逼的。三字经上说过,“人之初、性本善、性相近、习相远”。
每个人刚出生的时候,都是很善良,在社会中他们学会了成长,在成长的过程中就学会了奸诈。人相当于刚生下来是方的,当你在社会上冲撞的,最后磕成圆的了,那样你才学会做人,走到那都摔不倒,滚来滚去,可能这个比喻有点不恰当,可确实是这样。
主持人:你也经历过一些社会的磨炼,你觉得你还是个纯真的人吗?
王刚:我不纯真。天真在这个成人的世界里,是一种罪恶。天真只能在小时候,成人的世界里,还玩什么天真的话,就是装。
“下面的伙食是每天两个大馒头,一勺土豆白菜。有个饭盒,没有筷子给一个叉子。因为全身都是脏的,不能用手抓,没法吃,只有叉子可以用。 本身就没什么营养。尤其龄大了,再和老婆同房,你第二天怎么去工作?”
主持人:你觉得这个社会对矿工、农民公平吗?
王刚:不公平,哪有公平。你要知道,有三人以上组织的地方,都没有公平这个词。这个社会这么大,何止是三人以上。
一个和尚挑水喝,两个和尚用担子,很公平,到三个和尚的时候就不公平了,总是会出现弱肉强食,有最强的,就有最弱的,有狼就有羊,羊总是被狼吃,羊会问狼:你为什么对我这么不公平。狼就会说:我不吃你,我吃谁。所以说,食物链有弱者有强者,一直是这样。
所以你不要觉得社会对你不公,没办法。只有强者和弱者的存在,做人狡诈,拍马屁也是有一席之地。
主持人:你现在生活开心吗?
王刚:不开心。因为每天上班的时候,每天交流的语言就是互相骂,这个就是每个人的交流语言,上一级骂下一级,下一级再骂下一级,越骂难听,都是脏话,你觉得能高兴吗、快乐吗?当然不快乐。
主持人:你属于那一级?
王刚:最低级。
主持人:那你就没有得可骂。你骂谁?
王刚:有啊,互骂,和最低级的互骂。
主持人:当工友骂你的时候,你不会生气?
王刚:那有什么生气,大家都已经很可怜了还有什么生气,你骂我,我骂你,大家骂完了以后就好了。
主持人:这个是唯一找乐子的地方?
王刚:虽然是互相在骂人,都是在互相在说对方的心事,相当于内心的交流。没办法,在任何苦力挣钱的地方,都没有和平解决的时候。所以说,有苦力的地方,都会存在暴力。
主持人:矿工是不是有忌讳,比如一些老一辈的矿工下井之前不能跟老婆同房之类的,你们现在有没有这种忌讳?
王刚:有的有吧,也许是和老婆同房影响他的体力,在下面必须得有体力,没有体力就容易有太多的危险。
主持人:还不仅仅是个迷信。
王刚:我觉得和科学有一定的关系,比如同房需要耗费体力,多少卡的能量。
我们下面的伙食是每天两个大馒头,一勺土豆白菜。有个饭盒,没有筷子给一个叉子。因为全身都是脏的,不能用手抓,没法吃,只有叉子可以用。
本身就没什么营养。尤其龄大了,再和老婆同房,你第二天怎么去工作,光你走的那些路,估计用腿走的路,一个班算下来从城里面打车到山里面要走的路,你想想那是什么概念。
下面是另一个世界,和上面是不一样的,下面人聊天内容和上面也不一样。
主持人:聊什么?
王刚:我们八零后这批人,像我还比较关注新闻,社会动向。
他们已经脱离了社会,不知道社会现在是什么样子,只知道今天去了就挖煤,然后回家就睡觉。只知道上班、下班,上班、下班,只是这样。你和他聊一些内容他听不懂,他的思想永远保持在入井的第一天,当时是什么样,他已经定格了。
再过几我的思想可能也停顿,没有精力再去接触外面事务,就会封闭思想,下班睡觉,睡醒了再去上班,脱离了社会。你不知道美国现在干嘛了,中国现在干嘛。
时间长了,就把人的思想磨灭了。有一天我和一个老工友聊天,我说,想不想上去。他说,上去干嘛?我说,你就甘心一辈子在这儿工作吗。他说,如果十五前跟我说这句话,我就飞也要飞上去。我说,为什么。他说,我干了十五了。我说,那怎么样。他说,我已经和这个社会脱轨了,已经习惯了这样。你现在让我上去,我不知道我要干什么,挖了十五的煤,什么都没有。你上去以后你还能干什么,什么都干不了了。再说了,如果上去,上面的工资不如底下高,有老婆、孩子,什么都是钱:家里的柴米油盐钱,孩子上学交学费……
老一辈的煤矿工人,40岁在外面工作的话显得很轻,如果煤窑里的,60岁以上的满脸皱纹,不爱说话、默默无闻,总是低着头走路,因为你的腰都直不起来,这个行业确实苦。
“我们这一批,都有一个梦,一定会上去,不可能一辈子待在这里。你的生命相当于一个机器,机器可以运转的时候,你可以在,机器不能运转了,你被扔掉了,所以说那样的生活不是我要的。 ”
主持人:如果说有别的选择的话,你还会不会继续挖煤?
王刚:当然,人往高处走嘛,水往低处流。如果有别的选择的话,谁都不想去挖煤。
我有一个弟弟,如果让我弟弟去的话,估计他一天都不想去的。它确实很危险。每天当你去的那一刻,你不知道你能回来吗?这是你心里面最害怕的。男人不怕吃苦。对不对?无论是脑力工作,还是体力工作,你都得工作。
你可以去创业,可是创业要面对风险,再说创业需要本钱。你既没有本钱,没有关系,谈不上创业。谈不上创业只有工作。工作可以选择行业,既然你没有选择,必须只有一个。
这像一个选择题,可是只有一个A。你必须得选A,否则你没有选项。你必须得下井。如果在这个地方不干这个,就没有干的。
主持人:你考虑过自己干不动矿工的活以后,自己可以做些什么?
王刚:自己干不动的时候,这个没有想过,我觉得自吹的话,不应该是一辈子挖煤的,我总是这样认为的。我想天生我材必有用,千金散尽还复来,老天爷既然让我学了那么多东西,最后让我去挖煤,为什么当让我去学那些东西呢,这是我不明白的地方,所以说我觉得不可能一辈子挖煤。
我们这一批,都有一个梦,一定会上去,不可能一辈子待在这里。不会一辈子干这个。如果给了你,你怎么样,你也会疯掉。
你的生命相当于一个机器,机器可以运转的时候,你可以在,机器不能运转了,你被扔掉了,所以说那样的生活不是我要的。
主持人:平时除了工作以外,其余的时间做些什么?
王刚:我喜欢电脑和音乐,黑客是我的特长。编程、反编程、汇编、反汇编、C语言、VB语言,每天都在研究,研究有什么漏洞了,能干什么,开发软件,这是我现在的爱好。
主持人:你原来是个“非主流”的矿工。
王刚:可以这么说,比较强一点的非主流矿工。在一百个矿工里面,可能没有几个人是我这样的。我的电脑几乎是被我揉虐了几万次吧,我拆开它,从硬件到软件,到编程序,一直都在修改。还有一点,我还喜欢写小说。
主持人:发在哪儿了?
王刚:博客,但没有时间更新。当时写的《忆青春语录》,写的就是青春的人怎么走,相当于一本青春回忆录小说,因为没有多少时间就没写,还有一点,我很热爱偷菜。
主持人:你在下面挖煤的时候,怕不怕你农场的菜被人偷了?
王刚:到下面的时候就会忘了这些。
下去就和现在不一样了,每个人都变得沉默寡言,每个人交流是互相争吵,因为我们干的工作和别的工作行业不一样,大家都在干苦力,你比较瘦,我扛了200多斤东西往前跑,我在干这个,你呢?你干不了,怕压着,可能把腰压断,可能把锁骨压断,你不敢拿那个东西,可能拿个轻一点的,别人说,为什么我们得干这个,你不用干。互相争吵是不可避免,在下面和上面思想不是一样的。
主持人:你工友当中独生子女多不多?
不多吧,毕竟是高危行业,每个家长都有一定的考虑,家里只有一个男丁,如果出了事怎么办,就后继无人了。我家里有三个小孩,我工友家里有五个小孩。
“无数次的在想,如果我能放弃一切,做自私一点的人,抛弃老婆、孩子,抛弃家庭,扛着一把吉他,为了梦想远走高飞,哪怕饿死,或这辈子一事无成,我最起码像一个骑士一样战死在沙场,想着这很有感觉,可能我不能”
主持人:你希望自己30岁的时候生活跟现在有什么变化?
王刚:最早想的和现在不一样,以前想30岁有自己的家,有房子,可这个目标已经实现了。下一个目标是30岁时希望不用干这行,干一个比较光明的职业,什么职业现在都不嫌弃了,我只希望不用在井下工作,哪怕上来让我干什么,苦力也可以。
别人穿西装领带,我穿着破破烂烂的修煤气、管道都可以,只要不让我下去什么都行。我还想30岁时,可以买辆国产小车,不用很贵的,不用本田、尼桑之类的,星期天可以和老 婆带着孩子去公园逛一逛,心情好了去酒吧坐一坐,可以说是小康吧,不是有钱人。
主持人:你工友中,80后干这一行的有多少?
王刚:80后的有五六十个吧。
主持人:像你一样上过大学的有多少??
就是有点文化的十几个吧。没办法。在矿山上这个小地方,你如果不上班,没有打工的地方,不像大城市,流动人口多,有需要人力资源的地方。这里面没有,无论你学过什 么,在这地方用不上。
主持人:我来之前也问过好多人,包括春树,问她假如她坐在你面前,想问你什么问题,她想问你现在还有没有梦想?
王刚:做人没有梦想和咸鱼有什么分别。周星驰在《喜剧之王》说过一句话,做人没有梦想和咸鱼有什么分别。
主持人:你的梦想是什么?
王刚:我的梦想快被我忘掉了,我当时最早的时候总是认为我没往前一步都是接近梦想的,直到多以后,像《无间道》里说的,我们不停的赶路,可忘记了出路在哪儿。已经找不到了开始那的梦。
主持人:你现在还会想做音乐吗?
王刚:想啊,无数次的在想,如果我能放弃一切,做自私一点的人,抛弃老婆、孩子,抛弃家庭,扛着一把吉他,为了梦想远走高飞,哪怕饿死,或这辈子一事无成,我最起码像一个骑士一样战死在沙场,想着这很有感觉,可能我不能,那只是一个梦。如果这样的话,你想想他们怎么办?
其实你采访100个矿工,可能我是属于非主流,别的矿工不是这样的,他们的思想很不一样,很消极。
“他们很苦,很消极。干了二十的矿工他们娶的老婆都是二手的,都是别人离婚踢下来的。”
主持人:他们的生活状态是怎么样的?
王刚:他们很苦,很消极。干了二十的矿工他们娶的老婆都是二手的,都是别人离婚踢下来的,女方带的小孩他来去养,要不找不上老婆吧。
你没见老一代的矿工是什么样的,他们跟我们不一样,他们个子特别小,脸上褶子特别多,其实他们才40来岁,可是看起来像60多的一样,下班了以后大部分时间坐在时间晒晒太阳,发发呆,然后就回家睡觉,醒来之后,老婆说开的工钱呢,拿过来我们需要生活。开了工钱给老婆,然后继续一天天这样。
有一个矿工,我问他,这一行你准备干多长时间。他说,干到死。这个词很触动我的心灵,他已经没有了任何梦想,他对社会已经消极了,就是社会出卖劳动力的个体,没有任何的人格了,每天都被这个骂被那个骂。
主持人:当你们谈论死亡的时候,我发现你和小李,脸上总是带着笑容。为什么?我问的可能比较残忍一下,如果发生矿难,对他们来讲是不是某种意义上的解脱?
王刚:可能是吧,有时候他们在一起交流,如果真的那一天爆炸了也好,最起码不用干这一行,永远睡觉,睡到自然醒。我说,醒不了了,这一觉就睡的再也醒不了。他说,醒不 了就不用愁,不用发愁醒来以后的事情。
因为他们的压力太,和我不一样,我是非主流矿工。我轻,有梦想而且我没有多少压力,我和他们比,我的压力不是压力,他们的压力太。
有时候,确实说对他们是一种解脱,这句话对我来说,那不是解脱。因为我还有梦想我必须得上去,我得想尽一切方法,不能一辈子干这行,我得一直用我的脑袋,人脑和猪脑的区别是,人脑一直要转,猪脑解决吃饱睡。所以一直在想,不必须得上来。
主持人:你梦想就是先活着。
王刚:要活着上来,这是我的第一步,这一步实现了才能……有很多时候谁都不知道下一步是什么。
你都不知道有多残忍,有一天我正下去的时候看到一个人刚被抬上来,那个人挺熟,前几天还在聊天。他的腰被压成两段,当时就想他怎么了,我一直在问,那些老一点的矿工都没有反应,说还有气死不了。就平淡的一句话,我当时说,你们不觉得心理触动,不残忍吗?他们说,有气就是万幸了。然后我就不作声了,自己脑子里想,他们思想太麻木了,已经麻木了,这里已经发生矿难比较少的,几乎几个月发生几起什么的,比较少的。我不能说对这个矿难不好的一面,负面的东西我不能乱说,因为负面的东西我说了会对我的工作有很大的影响。
别的矿山到处都是,今天抬一个明天抬一个,所以说活着这是第一个梦想,能活着上来就可以了。
同题问答:
如果满分10分,你给自己打多少分?
王刚:五分吧。(为什么?) 因为我的工作对我的人生不负责,对我的老婆、孩子已经是一个悬念,所以说光这一点就觉得最起码得扣4分以上。
你怎么评价80后这一代?
王刚:网上有很多人说八零后是跨掉的一代,八零后什么都做不了,只能坐家里吃闲饭。不是这样的,八零后该干什么,还能干什么。如果是战争代,八零后照样能扛起枪。人们说七零后的很多人不敢去,八零后的人照样有,不是下煤窑的都是文盲,下煤窑上一代人有,这一代人也必须有,我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。
你觉得自己30岁时是什么状态,怎么看待三十而立?
王刚:我这个人比较大胆,我认为一个人30多的时候如果还没有什么成就,这个人的前半辈子相当于白活了,所以说我这个人对三十而立很敏感,我最是要求自己在三十的时候一 定要闯出一点地名堂,最起码对得起前30。
现在买房了吗,房子对你的意义是什么?
王刚:有,买房子了。房子的意义是娶老婆必须要的东西。
描述下你最喜欢的和最不喜欢的三种人类品质?
王刚:就是人的性格品质。我喜欢仗义一点的人,就是义气,这一点喜欢。我喜欢交朋友。
还有一种不是太聪明,可是不傻的人,做什么事不是最聪明的人,因为最聪明的人我不 喜欢跟他们说话,他们太聪明了,干什么事都想算计你。
第三种,我喜欢女人。我对长的漂亮一点的女孩就觉得他们挺可爱的。
国家为你做了什么?你为国家做了什么?
王刚:书面答的话,我会答,国家栽培了我,然后我为国家做贡献。如果是人心里答的话,国家为我做了什么我不知道,可是我知道我为国家做了什么。我为国家做的东西不少,虽然说这些东西没什么值得炫耀的,可是最基层的东西才是最实的东西。比如说,煤矿工人这么辛苦,国家明明规定了煤矿工人是六小时,为什么现在还要这么长时间?这可是出问题的事情,心里面有消极,对政府有一点点不满。
你认为你这辈子最多能拥有多少钱?
王刚:说出来你会笑我,我人这辈子绝对不会是一直干这行,我认为这辈子决定会做一个有钱人。当然不是千万富翁,最起码用前来换取人们对我的尊重,某一个地区的人,他比较有钱,比较德高望重,最起码这一点。
你相信爱情么?
王刚:相信。我一直为爱而活,这是下井的时候一个目标,没有爱早就疯了。
你最后悔的事情是什么?
王刚:我最后悔就是干这行,我当时放弃了理想,回来干这行。如果人生还有重来的一次,哪怕我当时不谈任何女朋友,什么都不做,直奔我的梦想而去,哪怕我走的一路怵倒,然后再起来再走,直到没有气那一刻,我快咽气的时刻,没白活,一辈子为了我的梦想往前走。
十以后,你会变成另外一个人吗?
王刚:可能会变成两种,一种是说被现实打垮了,不是现在你跟我交流这样,十后,像煤矿老工人一样,萎缩着身子,哆嗦在那里。也有可能十后,我真的上来了,很光彩,你来我这儿,我说,走我请你唱歌去